四十多年来，著名潮语学家林伦伦教授致力于潮州语言与乡土文化的研究与弘扬，成果丰硕。他出版了《普通话对照·新编潮州音字典》、《潮汕方言熟语辞典》、《潮汕方言: 潮人的精神家园》、《乡愁入梦》、《潮州话一月通》、《潮州话口语》等四十多部著作，并发表学术论文一百三十多篇。由他参与策划和编辑的《潮人好家风（谚语/古诗/童谣）》丛书，更是深受海外潮州人的欢迎和好评。
自2022年开始，林伦伦教授受邀担任新加坡“来拼潮州话”的线上评委。今年，他更亲临比赛现场，并先后在醉花林俱乐部、新加坡国立大学进行了专题演讲，从潮语俗谚中，剖析潮州祖祖辈辈对世界、人生的观察与体悟。
潮舖 The Teochew Store 特别连线林伦伦教授，请他分享这些年来在海内外推广潮语及潮州文化的心路历程。
潮语学家林伦伦教授
潮舖：请问您是如何对潮州方言与乡土文化研究产生兴趣，并发展为毕生的事业？
林伦伦：我在大学本科和研究生时期读的是汉语方言专业。入学之初，我的目标仅仅是一纸文凭和一份稳定的工作。但随着学习的深入，我对潮语研究的兴趣与日俱增，愈发感到潮州话中蕴藏着广阔的探索空间。于是，毕业后我便将兴趣转为事业，继续从事汉语方言研究。
从二十几岁到现在，我从未感到厌倦；相反，随着工作越深入，越觉自身所知有限。潮州方言和文化好像一座非常丰富的金矿，至今尚未被我们开采殆尽。现在退休了，没有生计之忧，也没有职场之累，我可以更专注地投入到兴趣之中。让潮州话传承下去，让更多人感受我们语言和文化的魅力，已成为了我毕生的事业。
林伦伦教授在新加坡接受潮舗访问
潮舖：从事研究的这四十多年来，请问您观察到潮州话有哪些演变？
林伦伦：变化是肯定的。我们曾经有一门课叫《社会语言学》，其中提到语言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演变。例如1949年之前的很多词汇，如今在潮汕地区已不再使用了。过去，许多人从南洋将很多马来语、英语词汇带回家乡，例如“拐杖”叫“tongkat”，“喜欢”叫“suka”，“咖啡”叫“kopi”，“汽车”叫“lorry”等，这些词汇曾经在潮汕地区被广泛使用。但是现在受普通话的影响，那边的年轻人不再使用这些词汇，而是直接将普通话翻译成潮州话来表达。
很多老一辈人对此持悲观态度，但我认为要用更中立的态度来看待。在相当长的时间里，潮州话还不会消失，只是它的语音和词汇会随时代而变化。例如，逃学我们以前叫“偷走书”(tao1 zao2 ze1)，现在年轻人叫“翘课”(kiou3 kuê3)。还有上学，我们以前叫“去学堂/去书斋”(ke3 oh8 deng5 / ke3 ze1 zê1)，现在是“上课/去学校”(zion6 kuê3 / ke3 hag8 hao6)。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语言，他们懂潮州话，只是他们的表达方式无法百分之一百跟老一辈的相同。
潮舖：这些年来，您一直担任新加坡“来拼潮州话”比赛的嘉宾裁判。请问与中国的潮州话相比，新加坡的潮州话有哪些特别之处？
林伦伦：新加坡“来拼潮州话”比赛至今已举办了六届，从2022年开始，我受邀成为比赛的嘉宾裁判，今年是我第四年参与。新加坡的潮州话与中国的潮州话存在诸多不同。在长期互动与演变中，新加坡的潮语融入了许多来自福建话、马来话等词汇。例如“一点点钱”，潮州那边是“滴仔钱”(dih4 gian2 zin5)，新加坡叫“淡薄钱”(dam6 boh8 zin5)。又例如“我偏偏不要”，新加坡的潮州话说“我suka嫑”(ua2 suka mai3)。“Suka”在马来语中是“喜欢”的意思。
在发音方面也有差异。在潮汕地区，不同地区的潮州话发音特征很明显，例如澄海、潮阳、潮州府城都有自己独特的发音。但在新加坡，为了方便沟通和交流，不同地区的发音特征逐渐消失，腔调逐步融合，形成了一种新加坡潮州人独有的共同腔调，我们称此为“番畔腔”。
林伦伦教授担任第六届新加坡“来拼潮州话”嘉宾裁判
潮舖：在新加坡，很多家长和孩子不会讲潮州话，日常生活都用英语交流。中国潮汕那边也有越来越多年轻人和小朋友习惯用普通话交流。在这种环境下，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传承潮州话？潮州话对于现代家庭的价值是什么？
林伦伦：潮州话不仅是我们潮州人用于交流的工具，更是我们文化的载体。一旦潮州话消失，它所承载的潮剧、小品和歌谣等这些文化也会随之消失。事实上，全球潮州话使用者约有几千万人，它作为我们潮州族群的标志，如同亲情和信任的粘合剂，赋予潮州社群很强的凝聚力。即便许多潮州人早已在他乡落地生根，只要开口是一句潮州话，人与人的距离就瞬间拉近了许多。在全球化的今天，会讲潮州话，未来也多了一条出路。
对现代家庭而言，将潮州话传承给下一代，可以培养他们“根”的意识，让他们知道自己和祖先从哪里来，理解阿公阿嫲所讲的语言和内容。此外，潮州歌谣、俗谚中蕴含着很多生活智慧和哲学，让孩子从小接触并学习潮州话，能培养语言能力、身份认同与自信心，这也有助于年轻一代的人格成长和心理健康。
我现在将更多的时间用于帮助小学和幼儿园老师，将潮州话和文化传递给孩子们。例如，帮助他们编辑潮州歌谣和潮州文化知识相关的教材，如《潮汕文化读本》、《潮人好家风（谚语/古诗/童谣）》丛书以及《潮汕童谣绘本》等，就是这方面的工作。
潮舖：现在有越来越多的潮语电影上映，社交媒体上也涌现了很多介绍潮州话、潮州文化的视频。这对未来潮语的发展有何影响？
林伦伦：这是非常好的现象。多年前，潮州话对文学的影响其实很大，与粤语一样，我们有潮州话的诗歌、散文和小说。潮语电影和潮剧电影也一度非常繁荣。例如，潮剧电影《陈三五娘》曾经在新加坡连续上映了数十日，好评如潮。后面因为种种原因，发展中断了。
现在，通过短视频、社交媒体等新媒体传播我们的语言和文化，能够有效吸引年轻人，并激发他们的学习兴趣。不少海内外的年轻人在拍摄潮语电影、制作潮语动画片，这正是潮州话、潮州文化复兴的现象，非常值得我们肯定和支持。
潮剧电影《陈三五娘》(1961) 剧照
潮舖：这么多潮州谚语中，如果只能留一句给后人，你最想留哪一句？为什么？
林伦伦：现如今流传下来潮语俗谚有数千则，不仅展现了潮州人躬行孝道、家庭和睦、勤俭节约、尊师重学的观念，也体现潮人的经商与交往智慧。如果只能留一句话给后人，我选择“家己人，拍死无相干”。这是全世界潮州人都通用的谚语，它反映了潮州人讲义气，讲情义的人际关系观，充分体现了潮州人互相扶持、团结一致的精神。
潮舗感谢新加坡潮州文史学会为本次采访提供支持。
点击链接，阅读林伦伦教授访新见闻《新加坡潮人群策群力保护和传承母语方言及其文化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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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vember 07, 2025